某阿呆的一生

芥川龙之介 (1892-1927)
久米正雄:
是否发表这份手稿自不待言,至于发表的时间和出版社,我也希望由你全权决定。
原稿中出现的人物,我想你大都认识。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发表时不要加注任何说明。
如今,我正生活在一种最不幸的幸福之中。然而,出乎意料地,我却不感到后悔。唯独身为一个糟糕的丈夫、糟糕的儿子和糟糕的父亲,却让我为他们感到难过。在此,我向你道别。在这份手稿中,我完全没有企图为自己辨解。
最终,将手稿托付给你,是因为世上大概没有谁比你更了解我。(在撕开我这所谓城市人的外皮以后)请尽管取笑手稿中那个愚蠢的我吧。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日
一 时代
这里是书店的二楼。二十岁的他,正爬上书架旁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特莱尔、史特林堡、艾布森、萧伯纳、托尔斯泰 ……
夜幕低垂,他仍然努力阅读书脊上的文字。与其说这里放的是书,倒不如说它们就是末世的象征。尼采、魏尔伦、龚固尔兄弟、杜斯妥也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 ……
他一边与阴暗搏斗,一边念着这些名字。但不知不觉间,书本已经隐没在忧伤的黑暗中。他终于撑不住,正想从梯子爬下来时,头顶一颗灯泡突然「砰」的一声亮起。他站在梯上,俯视正在书本间穿梭的店员与顾客。他们都显得异常渺小。不仅如此,甚至显得多么寒酸。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特莱尔。」
他稍为停在梯上,环视着这些人们。
二 母亲
精神病人都穿起相同的深灰色衣服,令宽阔的房间更见沉郁。她们当中一人面向风琴,专心弹奏诗歌。另一人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在跳舞。但与其说是跳舞,倒不如说是蹦蹦跳。
他跟一位面色红润的医生一同观看这景象。十年前,他的母亲也跟这里的人没两样,而他确实从她们身上嗅到母亲的气息。
「我们走吧!」
医生率先站起来,沿着走廊走进某房间内。房间一角放有一个巨大玻璃瓶,瓶内装满酒精和浸泡着几颗脑袋。他在其中一个脑袋上发现点点微微发白的东西,看来就像蛋白滴在上面一样。当他站着跟医生说话时,脑里再次想起自己的母亲。
「拥有这个脑袋的男人是 X X 电力公司的一名技工。他总把自己想象成一台巨大而黑亮的发电机。」
为了逃避医生的目光,他将视线移向玻璃窗外。窗外虽然只有一道混杂着陶瓷碎片的砖墙,却露出薄薄地衣所形成的点点白斑。
三 家
他在市郊某个位于二楼的房间中居住。因为地基不稳,二楼出奇地往一方倾斜。
他的姨母经常在二楼和他吵架,他的养父母也曾尝试数度调停。虽然是这样,他比谁人都更爱姨母。姨母一生没嫁,在他二十岁时已经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
他多次在市郊某二楼里想,彼此相爱是否等同彼此折磨?他感受到二楼可怕的斜度。
四 东京
隅田川一片混浊。他从行驶中的小轮船窗口眺望向岛的樱花。盛开的樱花在他眼里就如破布般忧郁。然而在这些樱花中 —— 自江户时代就有的向岛樱花中,他曾经看见自己。
五 我
他和前辈面对面坐在咖啡室里一起不停抽烟。他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倾听前辈所说的话。
「今天我坐了半天汽车。」
「有事吗?」
前辈用手轻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答:
「没什么,只是想坐坐而已。」
这句话把他解放到未知的世界 —— 一个接近诸神的「我」的世界。他感到一份痛,但同时也感到一份欢悦。
这间咖啡室非常狭小,然而,潘神画像下的红色花盆里却生长了一棵橡树,无力地垂下厚厚的叶片。
六 疾病
他在不断吹拂的海风中,揭开一本厚厚的英文字典,查阅指尖下的生字。
Talaria 长有翅膀的鞋,又或凉鞋。
Tale 故事。
Talipot 生长在东印度的椰树。树高五十至一百呎,叶片可做伞子,扇及帽子。每七十年开花一次。……
他在脑海里清晰显现出椰树花朵的形态。这时候,他喉头感觉到一阵从没有过的痕痒。他忍不住把痰吐在字典上。心想这是痰吗? —— 但那却不是痰。他想起生命的短暂,也想起椰树的花 —— 那朵在遥远对岸耸立的椰树的花。
七 画
非常突然,确实,非常突然。当他站在书店前看梵高画册时,他突然了解「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本梵高的画册无疑只是一本相集,却让他清楚感受到相集里浮现出来的大自然。
他对这些「画」的热情开拓了他的视野。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注视着婀娜的树枝和微微鼓起的女性面颊。
某个下雨的秋天黄昏,他在郊外的铁桥下走过。
铁桥前方的土堤下,停泊了一辆马车。当他在桥下走过时,感觉某人也曾经走在这条路上。那人是谁?对他而言,这问题已经无须多问。二十三岁的他的心目中,某个耳朵被割下的荷兰人正叼着长长烟斗,一动不动地用锐利的目光凝视这幅忧郁的风景画。
八 火花
他满身雨水的走在柏油路上。雨下得相当大。在洒满全身的水珠当中,他嗅到雨衣散发出来的气味。
眼前的架空电线闪起紫色的火花,他感到一份莫名的感动。在上衣口袋里放着准备在同人志上发表的文章原稿。他在雨中前行,再次抬头回望身后的架空电线。
架空电线依然闪耀出火花。他回顾自己的人生,并没有特别渴求的东西。唯独这点紫色的火花,―― 唯独这点在空中猛烈燃烧的火花,他却即使付上生命也想捉紧它。
九 尸体
所有尸体的拇指上都挂有穿上铁丝的名牌。名牌上写上姓名年龄等资料。他的友人弯下腰,灵巧地用手术刀割开尸体的脸皮,皮肤下布满漂亮的黄色脂肪。
他凝望这具尸体。对他而言,这是完成那篇短篇小说 ―― 那篇以平安时期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所必须干的事。尽管这样,那股气味几近腐烂杏子的尸体却确实令人嗅了不快。他的友人皱紧眉头,慢慢拉动手术刀。
「最近尸体不太足够。」他的友人这样说。
然而不知何时他已经准备好他的回应 ―― 「尸体不够的话,我会不怀恶意地把人杀掉。」然而这回应当然只是藏在他心中而已。
十 老师
他正在大树下阅读老师的书。在秋日阳光下,槲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在摇晃。远方某处天空上,一杆悬垂着玻璃秤盘的秤子刚好保持着平衡。 ―― 他一边阅读老师的书,一边感受着这片景象 ……
十一 黎明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身处某街角上环视着宽广的市集。市集上的人群和车辆全都染成玫瑰的颜色。
他点起一根香烟,静静在市集内行走。这时一头黑色的小狗突然向他吠起来。然而他却不感害怕,不仅如此,他还很喜欢这头小狗。
市集的正中央长了一棵法桐树,枝叶向着四方生长。他站在树根前,让自己的视线越过树枝仰望天空。这时天空上正好有一颗明星在他的头上闪耀。
这时他二十五岁,也是遇上老师后的第三个月。
十二 军港
潜水艇内部一片阴暗。在阻隔四周的机器之间,他弯腰望向细小的潜望镜。映在潜望镜上的是光亮的军港风光。
「那边的『金刚』你也看到了吗?」一位海军军官跟他说。他在四方形的镜片上看到细小的军舰。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荷兰香芹,想起在三十钱一份的牛扒上微微散发香气的荷兰香芹。
十三 老师之死
他在雨后的风中走在新建的火车月台上。天色依然昏暗,三四名铁路工人正在月台对面上下挥动镐子,同声高唱。
雨后的风,吹散工人的歌声和他的情感。他没有点起香烟,就这样地感受着几近欢悦的痛。「老师病危」的电报依然在他外衣的口袋里 ……
早上六时从松山山后出发前往那方的上行列车正冒起轻烟,向着这里蜿蜒驶来。
十四 结婚
「你这样乱花钱真叫人头痛。」他在婚后的第二天这样抱怨妻子。然而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他姨母要他说的。妻子跟他道歉自不用说,就是对姨母,妻子也都赔过不是。就在为他而买的黄水仙盆前 ……
十五 他们
他们在巨大芭蕉树的叶影下过着憩静安逸的生活。— — 因为他们的家就在从东京出发乘火车也得花上一个小时的海边小镇里。
十六 枕头
他一边枕在散发出玫瑰叶香的怀疑主义上,一边阅读安那托尔·佛朗士的书。然而他却察觉不到在何时枕头内已经藏着半人马神。
十七 蝴蝶
一只蝴蝶在充斥着海草气味的风中闪闪发亮地飞舞。他感觉自己嘴唇就只在仅仅一瞬间触碰到蝴蝶的翅膀。但翅膀在擦过他唇上时留下的鳞粉,却在多年以后依然闪闪发亮。
十八 月亮
他偶然在旅馆的阶梯上遇上她。虽然是在这样的大白天,她的脸却犹如沐浴在月光之下。他目送她离去(他们二人互不认识),感受至今未曾尝过的寂寞 ……
十九 人工翅膀
他从安那托尔·佛朗士转到十八世纪的哲学家。尽管如此,他没有靠向卢梭。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其中一面 ―― 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面跟卢梭很接近的缘故。他靠向的是跟他自身另一面 ―― 跟他冷静理智的另一面更接近的「憨第德」的哲学家。
来到二十九岁,他对人生已经不再有任何寄望。但伏尔泰却给了他这双人工翅膀。
他展开这双人工翅膀,优悠地飞往天上。与此同时,沐浴在理智光芒下的各种喜与悲也在他的眼前坠落。他一边向卑微的小镇掷下讥讽与微笑,一边在万里无阻的天空上飞向太阳。他似乎早已忘记那个因为被阳光烧毁了人工翅膀,最终掉进海里死去的古希腊人。
二十 枷锁
因为进入某报社工作,他们夫妇二人开始跟他的养父母同住。他从一份写在黄纸上的合约里获得依靠。然而当他过后再看这份合约时,却发现报社无需承担任何责任,承担责任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一个。
二十一 疯狂的女孩
两辆人力车正在阴天的偏僻乡间小路上行走。从迎面而来的海风可以得知这条路正通往海边。他坐在后面的那辆人力车上,奇怪自己为何对这次幽会明明不感兴趣,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到这里来。那东西绝非爱情。但假若不是爱情,那到底是什么?为了逃避这问题,他只好这样想:「总而言之,我俩的地位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那辆人力车上的人是个疯狂的女孩。不仅如此,她的妹妹也因为妒忌心重而自杀身亡。
「事到如今,这也没办法了。」
他对这个疯狂的女孩 ―― 对这个充满强烈动物本能的女孩产生了厌恶感觉。
两辆人力车这时驶经飘散海腥气味的墓地前。黏着蚝壳的矮篱笆后是几座黑色的石塔。他眺望石塔后方微微发亮的大海,突然对女孩的丈夫 ―― 对那位未能把女孩的心抓住的丈夫感到鄙视 ……
二十二 某画家
虽然只是杂志上的插画,这幅公鸡水墨画却展现出鲜明的个性,于是他向友人打听这位画家是谁。
只过了一个星期,这位画家就来探访他。这是他人生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在这位画家身上找到众人都没有发现的诗意。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自身那个就连自己都不了解的灵魂。
在一个微寒的秋日黄昏,他在一株玉米前突然想起这位画家。高高的玉米凌乱地披满叶片,在隆起的泥土上露出一根根跟神经线一样的幼根。这景象无疑就是容易受伤的他的一幅自画像。但发现此事时却只是令他更感忧郁而已。
「已经太迟了。然而要是发生什么事的时候 …… 」
二十三 她
广场的天空渐渐昏暗起来,发着低烧的他走在广场上,几栋高楼大厦窗内的电灯把清澈的天空微微照成银色。
他决定停在路旁等她。约五分钟以后,她疲倦地走到他身旁。她微笑望向他的脸说:「好累啊。」他们并肩而行,走在微亮的广场上。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只要能够跟她一起,他感觉即使付出一切他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她静静地凝视他说:「你后悔吗?」他毫不含糊地回答:「我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我也不后悔。」这时她的脸就像沐浴在月光下一样。
二十四 分娩
他站在屏风一旁,低头望着穿起白色手术服的产婆为婴儿洗澡。每当肥皂水弄进婴儿眼里时,婴儿都可怜地皱起眉头。不仅如此,婴儿还会不停尖声哭叫。他在婴儿身上嗅到跟幼鼠相近的气味,这时他不禁感慨地想:「这家伙为何要来到在这世上?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娑婆世界。而且为何还要承受命运安排,拥有如我一样的父亲?」
然而这男孩却是他妻子所生的第一胎。
二十五 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门前,看着几个穿着不太光鲜的中国人,在盛开石榴花的月光底下打麻将。看完以后回到房间,在矮矮的油灯下开始阅读「狂人辨词」。然而还没有读完两页,他就发出一声苦笑。——— 斯特林堡在寄给伯爵夫人这位情妇的书信中,写上了跟他相似的谎言。……
二十六 古代
颜色剥落的众佛、天神、马和莲花几乎完全震慑住他。当他抬头上望它们时,一切事情都随之而忘掉,就连挣脱疯狂女孩束缚的幸运都已经忘记。……
二十七 斯巴达式训练
他和他的友人正走在某条小巷内。一辆升起了车篷的人力车从远方笔直地朝向他们迎面而来。出乎意料的是,车上的人正是昨晚的她。在如此的大白天里,她的脸容看起来依然如在月光之下。在他的朋友面前,他们当然没打什么招呼。
「真是个美人!」他的友人这样说。
他眺望街道尽头的那座春天的山,毫不含糊地回答:「对,真是个美人!」
二十八 杀人
乡间的小路在日光下散发出牛粪的臭气。他抹着汗水走上缓缓斜坡。道路两旁散发出成熟小麦的浓郁香气。
「杀了他,杀了他 …」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口中不断重复这句话。他要杀死谁? ——— 他心里清楚明白。他想起的是那个极其下贱、理平头的男人。
在染黄的麦田对面,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一座罗马天主教堂露出它圆形的屋顶。 ……
二十九 形态
那是一个铁酒壶。不知何时,他从酒壶的细纹里学懂了「形态」的美。
三十 雨
他和她躺在阔大的床上聊天。卧室窗外正下着雨,雨水把文殊兰的花朵都快要打毁。虽然她的容貌跟昔日一样依然犹如淋浴在月光之下。然而对他而言,跟她对话却已并非完全不觉乏味。他俯伏在床上默默点起卷烟,想到和她一起都已经七年了。
「我还爱她吗?」
他问自己,然而答案却连凝望自己的他都感意外。
「即使到现在,我还爱着她。」
三十一 大地震
这气味跟熟透的杏子气味很相近。他走在燃烧过后的废墟中隐若嗅到这阵气味。炎阳下的腐尸气味出奇的没有令他反感。然而,当他站在池塘边看到在那里叠起的尸体时,却发觉「鼻酸」这个词语在本能上绝无夸大,尤其是在看见触动他心灵的那具十二三岁小童的尸体的时候。他望着尸体,感到一份跟羡慕很相近的感觉。他想起「蒙主宠召、英年早逝」这说话。他的姊姊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家园都被烧毁。而他的姐夫却因虚假证供罪而被判罪缓刑。…
「所有人都死去就好了。」
他佇立燃烧后的废墟中,不禁感慨地想。
三十二 打架
他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扭打成一团。他的弟弟确实因他而承受了不少压力。而他也同时确实因他的弟弟而失去了自由。他的亲人经常跟他的弟弟说:「要多跟他学习。」然而这说话却跟捆缚他的手脚无异。他们扭打一团滚到檐廊上。至今他还记得,当时檐廊外庭园中的一株百日红的花朵,在雨天下绽放得鲜红夺目。
三十三 英雄
他曾经从伏尔泰家中的窗户仰望高山。悬挂冰川的山上就连一只秃鹰的身影都看不见,然而一位身形矮小的俄罗斯人却执意沿着山路往上走。
当伏尔泰的家也在夜幕下变得昏暗以后,他一边想起那位沿着山路往上走的俄罗斯人的身影,一边在明亮灯光下写着这首宣传诗。
「比谁人都更遵从十诫的你
比谁人都更背离十诫。
比谁人都更深爱众人的你
比谁人都更鄙视众人。
比谁人都拥有更灼热理想的你
比谁人都更了解现实。
你是我们东洋所生
散发出草花香气的电动火车头。」
三十四 色彩
三十岁的他不知何时爱上了某块空地。虽然那块空地上只长有青苔和散布着一些瓦砖碎片,但在他的眼中,却跟塞尚的风景画并无分别。
他忽然回忆起七八年前的那份热情,同时也发觉在七八年以前,他还未懂得什么是色彩。
三十五 小丑木偶
他曾经想过至死不悔的激情生活,然而他一直所过的却是在意养父母跟姨母想法的生活。这在他的生活中造成了光明与黑暗。他看着站在洋服店内的小丑木偶,考量自己跟那小丑木偶有多相近。然而他那潜意识中的自己 ——— 也就是他的第二个自己,却早已经把这份感觉加进他的短篇小说内。
三十六 倦怠
他与一位大学生漫步在长满芒草的原野中。
「你们年轻人,应该还对生活拥抱着热情吧?」
「嗯 …… 但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早就没有那种热情了。现在只剩下对创作的热情。」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的确不知从何时开始,对生活已经失去热情。
「创作的热情,不也是生活的热情吗?」
他没有回应。原野上的芒草红穗上,不知何时清晰地映现出一座火山。他望着那火山,心中泛起一种几近羡慕的情感。只是,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三十七 过客
他遇见了在才华上与他匹敌的女子。他唯有透过创作如〈过客〉这样的抒情诗,才能勉强躲过情感上的危机。那份哀伤的心情,仿佛是抖落凝结于树干上、闪闪发亮的雪。
随风飘舞的草笠,
怎么不掉落在路上?
我的名字,又怎值得留恋?
你的名字,才是让人难以忘怀。
三十八 复仇
在被树芽环绕的某间饭店露台上,他一边画画,一边和一名孩子玩耍。那孩子是他七年前已经断绝联系的疯狂女孩的儿子。
疯狂女孩点燃一支烟,看着他们玩耍。他心情沉重,仍然继续画着火车和飞机。幸好,那孩子不是他的。然而,每当听到孩子叫他「叔叔」,他内心都感到无比痛苦。
孩子不知何时走开了,疯狂女孩一边吸烟,一边像在讨好他似的问道:「孩子是不是很像你?」
「不像。首先 …」
「或许这是胎教吧。」
他低头不语,但心底却涌出将她绞死的残忍冲动。…
三十九 镜
他在某间咖啡店的角落与朋友交谈。朋友一边吃着烤苹果,一边谈论着这段时间天气有多寒冷。他忽然在这样的对话中感到一些矛盾。
「你还是单身吧?」
「不,我下个月就结婚。」
他不禁沉默。咖啡店墙上的镜子,映照出无数个自己。冷冷的,仿佛正在威胁着他 。……
四十 问答
你为何要批评现代的社会制度?
因为我见到资本主义所萌生的罪恶。
罪恶?我还以为你不分善恶。既然知道善恶之别,你自己的一生又是怎么回事?
—— 他与天使对话。理所当然,是那位头戴丝质高礼帽、全然不知羞耻的天使。
四十一 病
他开始患上失眠,体力也日渐衰退。几位医师诊断下来,说法各异:胃酸过多、胃下垂、干性胸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和脑部过劳 …… 样样都有。
然而,他心里明白病因何在。是源于对自己的羞耻,和对人的畏惧。对那些他一向鄙视的人,产生的畏惧。
某个阴雪天的下午,他坐在咖啡馆的一隅,吸着烟斗,静静聆听留声机传来的乐声。旋律深深触动他。音乐终止后,他起身查看唱片的标签,上头写着:
Magic Flute — Mozart
他突然明白 —— 违反十戒的莫扎特,尽管未必如自己这般痛苦,却也的确曾饱历煎熬。他低下头来,默默走回座位。
四十二 众神的笑声
三十五岁的他,走在春日阳光照耀下的松林中,脑中浮现出两三年前曾写下的一句话:「众神的可悲,在于无法像我们一样,选择自杀。」
四十三 夜
夜色再次逼近。波涛汹涌的海面,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断激起浪花。他在这样的天空下,与妻子举行第二次婚礼。对他们而言,虽是喜悦,却也伴随着痛苦。三个孩子和他们一起望向远方的闪电。妻子怀里抱着其中一个孩子,似乎正在强忍泪水。
「看到那边有艘船吗?」
「嗯。」
「但它的桅杆已经断成两截。」
四十四 死亡
他庆幸房里只有自己一人,便将腰带绑在窗框上,准备上吊。当他把脖子套进腰带时,死亡的恐惧却突然袭来。这恐惧并非来自临死的痛苦。他再尝试一次,这次他拿着怀表,打算计算上吊要撑多久才结束。他感到些微窒息,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知道只要撑过这阶段,就能真正死去。他查看怀表上的指针,显示时间持续了一分二十多秒。窗外一片漆黑,黑暗中,突然传来嘶哑的鸡啼声。
四十五 Divan
他再次试图透过 Divan,将那股「东方歌德」的力量灌注入心内。他望着那位超脱世俗善恶的歌德,心中涌起近乎绝望的羡慕。在他眼中,诗人歌德比诗人克里斯多更伟大。这位诗人的内心,除了雅典卫城与各各他之外,竟还盛开着阿拉伯的玫瑰。他想,若自己也能拥有一点跟随这位诗人步伐的力量,那该有多好。 当那股读完 Divan 后的强烈情感逐渐平息后,他心中不禁涌起一份厌恶,厌恶自己就像太监般庸碌无能。
四十六 撒谎
他姊姊的丈夫自杀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让他承受了极大的打击。如今,他连姊姊一家的生活也得照顾。在他看来,他的未来就像夕阳般昏暗。他对自身精神的崩溃,感到近乎冷笑的无奈(他十分清楚自己所有的缺点和弱点)。尽管如些,他依然继续阅读各种书籍。只是,连卢梭的《忏悔录》在他看来也充满了英雄式的虚假谎言。尤其是当读到《新生》时 ,他更觉得自己从未遇过像书中主角一样狡猾的伪善者。然而,只有弗朗索瓦・维庸的诗才能真正打动他。在维庸的几首诗中,他看见了这位「俊美男子」的气概。
维庸等待绞刑的身影,甚至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像维庸一样,坠入人生的底谷,然而,他的处境与体力,却无法让他像维庸一样挣扎求存。他的生命力日渐衰弱,就像斯威夫特所看到的,那棵从树梢开始枯萎的老树 ……
四十七 玩火
她的脸上闪耀着光芒,宛如晨光照射在薄冰上。他对她有些好感,但却谈不上恋爱。他甚至连她的身体也从来没触碰过。
「听说你渴望死亡,是真的吗?」
「嗯 …… 与其说是渴望死亡,不如说是厌倦再活下去。」
在这段对话以后,他们约定要一同结束生命。
「这是柏拉图式的自杀呢。」
「应该说,是双重的柏拉图式自杀。」
他难以理解自己竟能如此淡然面对。
四十八 死亡
他没有和她一起寻死。但对他而言,没有触碰过她的身体,反倒让他感到一份满足。她偶尔会和他说话,仿佛什么事都没曾发生。甚至还把自己收藏的氰化钾交给他,说道:「只要有这个,我们彼此都会坚强起来。」
这句话的确让他更坚强。他常常独自坐在藤椅上看着山毛榉的新叶,反复思考死亡所能带来的平静。
四十九 天鹅标本
他竭尽余下的气力,想试着写一部自传。然而,他却发现这事对他来说并不容易,这是因为他仍残留着自尊、对万事的怀疑和对利益的计算。他蔑视自己,但他同时也会想:「其实每个人,只要剥开外皮,都是差不多吧。」
「诗与真实」这个书名,让他觉得几乎可以套用在所有自传上。不仅如此,他也深知文学作品不一定能打动人心。他的作品所能触动的,只不过是那些与他相似,过着相类近生活的人罢了。这想法时常在他心中徘徊。因此,他决定简短地写下自己的《诗与真实》。
他在完成《某傻子的一生》后,偶然在一家古董店里发现了一只天鹅标本。那只天鹅昂着脖子站立着,羽毛泛黄,被虫蛀蚀。他想起自己的一生,不禁浮现出苦笑与泪水。他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要不是发疯便是自杀这两条路。他独自走在黄昏的街道上,悄然下定决心,等待命运慢慢地把他的生命摧毁。
五十 俘虏
他有个朋友发疯了。他一向跟这个朋友很要好。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这位朋友轻松外表下的孤独内心。这位朋友发疯以后,他探望了朋友两三次。朋友压低声音对他说:
「你和我都是被恶鬼缠身的人。那恶鬼名叫『末世的恶鬼』。」
听说几天后,这朋友在前往温泉旅馆的路上,竟然拿起玫瑰花来吃。他想起自己曾送给这位朋友一尊半身陶雕像,是朋友最爱的《钦差大臣》作者的半身雕像。他也想到果戈里是发疯而死的,不禁感觉到有一种神秘力量正在掌控着他们这些人。
当身心俱疲时,他偶然读到拉迪盖临终时所说的话:「神的士兵要来抓我了。」他再次听到众神的笑声。
他努力想与自己的迷信与伤感搏斗,但身体早已无法再承受战斗。「末世的恶鬼」的确在折磨他。他羡慕中世纪那些能依靠信仰而得到力量的人。但他却无法相信神,无法相信神的爱,那位即使连考克多也相信的神。
五十一 败北
他握笔的手开始颤抖,甚至不由自主地流下口水。除了注射 0.8 剂量的佛罗拿时短暂醒过一次外,他从未真正清醒过来。那短短的清醒,也仅仅持续了大半小时。
他只能勉强过着夕阳余晖的昏暗生活,犹如用着一把刃口毁损的细剑当作拐杖行走。
(昭和二年六月,遗稿)
后记
在《某阿呆的一生》第四十九节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他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要不是发疯便是自杀这两条路。他独自走在黄昏的街道上,悄然下定决心,等待命运慢慢地把他的生命摧毁。"
1927 年 7 月 24 日,身心俱疲的芥川龙之介,最终选择了后者,仰药身亡。